温哥华港湾(BCbay.com)专栏作者花裙子少女:从卡尔加里机场到越南的新山机场,许一珂觉得自己像是从苦寒之地释放出来的囚犯,在七月西贡暴烈的阳光下重获了自由。她大口地呼吸着,这里的空气有玫瑰花、啤酒、烟草、汗液和香水混合的气味,带着人间的温度。
半年之前,她就已经盘算好要把自己的整个年假消耗在这样一个热带小城。白天,她在旧书店里阅读,写作,整理前一天照片。夜里,她在集市闲逛,把自己置身于沸腾的灯火和人群,用相机拍聚集在米粉摊喝啤酒的异乡客,拍站在洗头店门口吸烟、神色惘然的女人,拍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被踩烂的越南玫瑰。
旅途的最后一天,她照常来到了那家位于西贡河边的书店,坐在靠窗的木头桌子边,叫了杯冰咖啡,从麻布包里掏出了一本暗粉色封皮的书。
这本《末世》陪着她从北京到温哥华,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,如今又被她带来了西贡。跟着许一珂风尘仆仆了几年,这本旧书带上了一股温暖的巧克力味。许一珂曾经为此深深疑惑过,她上网查阅了资料,有研究说这种巧克力味来自香草醛、苯甲醛和糠醛——跟纸张中纤维素和木质素的降解有关。
所以许一珂知道了,每当她闻到这个味道,这本书就正在消失一点。“可怜的老伙计。”许一珂这样想着,用手指轻轻抚过粗糙脆薄的书页。
“你也喜欢读余山的书吗?”
陌生的男声把许一珂吓了一跳。这么多天以来,她已经习惯了在旅途中沉默地拍摄流连,不与人说话。要是放在平常,她是不至于对男人上来搭讪这码事这么惊讶的。
男人一脸笑意地盯着许一珂睁圆了的眼睛,一边卸下硕大的双肩背包,一边在她的对面坐下,“听说爱读余山的人,都是有故事的人。”他伸出手,“你好,我叫杜默,愿意跟我交换故事吗?”
真是滥俗的开场白。许一珂看着眼前的男人,脑海里却突然惊雷掠过般地想起了另一张脸。
她笑了,这本书到底要为她带来多少场艳遇啊。
许一珂看了眼窗外白花花的阳光,也好,时间还早。她这样想着,不疾不徐地握住了对面男人伸出的手,“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。”
2012年的一个下午,位于温哥华市中心的西蒙菲莎大学,22岁的许一珂正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昏睡。电脑屏幕仍亮着,名为“为什么要写这种狗屁论文”的文档里,光标闪烁在第5491个英文单词后。电脑旁摊开的,是那本暗粉色的《末世》。
许一珂在一阵腹痛中呲牙裂嘴地醒来,她捂着肚子心中暗骂:什么鬼咖啡,不仅催眠还催便。她想赶紧去厕所,但又担心东西放在桌子上会被偷走。图书馆空荡荡的没几个人,她环顾四周,发现身后的那张桌子上,正有个人和她背对背地坐着。她想也没想立刻抱起桌子上的电脑和书本,堆到了那人面前,用极快的语速说:“Could you please help me watch my stuff? Thanks!”不等对方应答便捂着肚子飞跑了出去。
许一珂慢悠悠地晃回来时,发现自己的电脑被放回了原位。而那张本来只有她一个人坐的桌子,多了一个穿灰色卫衣的男生,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她的《末世》。
哦,不就是刚刚坐后面那张桌子上的人。许一珂想了起来。男生听到声音也抬起了头,眼睛里有窘迫的神色。许一珂看清了他的脸,是个好看的中国男生。
“对不起,我刚刚看到这是余山的书就没忍住翻了一下。”男生也确定许一珂是同胞了,直接说了中文。“真没想到能在温哥华看到余山的书。他出这本《末世》前我刚好出国,没有买到。你是从国内带过来的吧?”男生的声音里本是有一点羞涩的,却也被兴奋掩了去。接着,他挠了挠头,有些犹豫地说:“噢,对了,我叫陈易帆,虽然有点唐突,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… …”
“你喜欢就借你啊。”许一珂干脆地说。
窗外,阳光下的海面正泛起闪烁的褶皱,远处是北温淡淡的山影。陈易帆呆呆地看着站在窗前的许一珂,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,周身裹着一层暖黄色的光。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进了许一珂的爱情里。
后来,许一珂说,她当时那个被陈易帆形容为“爽朗又温柔”的笑容完全是因为刚刚解决完人生大事浑身舒畅。而陈易帆却一定要坚持,许一珂那个笑容里有花痴的成分。
刚在一起时,陈易帆对许一珂真的很好。好到不论是去Robinson Square溜冰,还是去Cypress Mountain滑雪,陈易帆总是会蹲下去给许一珂换鞋子。当年的许一珂还是个沉迷言情小说的小女生,对男生给女生系鞋带这种戏码毫无抵抗力。看着眼前伏下身子的男孩,许一珂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就变成了一个装满了水的容器,温柔荡漾得一塌糊涂。
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许一珂开始钻研厨艺,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君做羹汤。原来爱上一个人,就会想做饭给他吃。从夏天到冬天,陈易帆牵着许一珂的手走遍了温哥华的大街小巷,许一珂的厨艺也从凉拌拍黄瓜升级到糖醋排骨。两个人愈发浓情蜜意、难舍难分起来。
2013年1月,许一珂和陈易帆同时毕业。许一珂顺利地留在之前实习的公司,当了一名记者。陈易帆求职不顺,暂时在他房东开的摄影工作室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。
2月,许一珂退掉了与人合租的公寓,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搬进陈易帆的一居室。那天中午,她给陈易帆做了一道韭菜拌豆腐,两种食材分别寓意“长久”和“幸福”。看着陈易帆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吃光了一整盘,许一珂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。陈易帆神色痛苦地嚼着一嘴的韭菜,恶狠狠地盯着许一珂说,“宝贝儿,我们来个法式湿吻吧。”
那个时候,许一珂真的觉得,她和陈易帆会一直这样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种心情发生了变化呢?
是她熬夜帮陈易帆改简历,陈易帆却在呼呼大睡的时候?是她肚子疼得要命,要陈易帆去Shoppers帮她买包卫生棉,陈易帆却说“这种东西你自己买不行吗”的时候?还是她欢天喜地地提议周末出去玩,陈易帆从手机游戏里不耐烦地抬起头,皱着眉问“你又想去哪啊”的时候?
都不是。这些都是爱情已经倦怠的漫长日子里,许一珂麻木到懒得失望的细节。
而她能清楚地记得的第一次,是一个周末,她趴在床上读余山的小说,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他们初次相遇的下午。她扭头,身边的陈易帆正专注地打着手机游戏。她合上书,对陈易帆说:“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?”
“哈?”陈易帆的眼睛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,反应过来后,他贱笑着唱:“菊花残,满地伤… …”许一珂打断他,“唱情歌嘛。”于是陈易帆又做出一脸猥琐的表情,唱起了“亲爱的,你慢慢飞,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… …”许一珂咯咯地笑,在床上打起滚儿来:“太恶心啦,换首正常一点儿的。”
短暂的沉默过后,许一珂听到陈易帆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:
“得寸进尺。”
她止住了笑,难以置信地转头。陈易帆依然盯着手机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,脸上没有表情。
是不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,都会变成这样呢?许一珂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在她往后的人生中,哪怕是最雀跃得意的时刻,只要这一幕在她的脑海闪现,都会令她顷刻间黯然颓唐。
许一珂生日那天,陈易帆带她去了日本料理餐厅。点完单后,陈易帆一如往常地掏出了手机。
左侧那张桌子也坐了一对情侣,男生正微笑地看着女生絮絮叨叨。这种鲜明的对比突然刺痛了许一珂的麻木已久的自尊。他们刚在一起时,又何尝不是这样?每次一起吃饭都有说不完的话。他们聊余山的书,聊新出的美剧,聊曾经的旅行。聊到许一珂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聊的了,陈易帆还是会变着法儿地想话题,讲故事,继续把气氛维持得热火朝天。而现在,他宁愿坐在她对面刷朋友圈,也不愿开口问一问他心爱的人:“今天上班累吗?”又或许,她已经不是他的心爱的人了吧。
“我们分开吧。”
当许一珂站起来,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,服务员刚好端来一盘生拌牛肉。陈易帆抬起头,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许一珂。服务员大概听得懂中文,神色难掩看好戏的兴奋。陈易帆觉得面子挂不住了,低声说:“你吃错药了?又怎么了啊?”
许一珂笑了笑,被你伤害过那么多次,这次我也可以伤害你一回了吧?“没怎么,只是突然不瞎了。”她抓起座位上的包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许一珂搬出陈易帆公寓那天,温哥华又下雪了。
曾经,温哥华的雪那样温柔,让她觉得和陈易帆在雪中走着,就可以走到白头。如今,大片的雪花夹杂在呼啸的风里,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衣领,砸在她的脸庞,仿佛现实的一记耳光。
陈易帆站在门口,“你会后悔的。”风雪映衬得他的声音有些悲怆。
许一珂只是对陈易帆微笑,没有应答。然后,她转身,慢慢地,彻底地,消失在陈易帆的视线里。
对许一珂来说,2013年没有夏天。她主动申请调到卡尔加里的分公司工作,在6月的末尾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飞往陌生城市的班机。
寒冷荒芜的城市,时间似乎都被冻住,愈是孤独难捱,愈是过得缓慢。刚开始的时候,一朝一夕常常就在她长久的发呆和枯坐中度过了。后来,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逛商场,一个人买菜,一个人煲汤喝。日子还是得过。那些年里,带着真情或假意,她也跟甲乙丙谈情说爱,只是最后还是孤身一人。
2016年5月,一纸请柬寄到了许一珂的家里。请柬上,一对新人幸福地笑着。是她读研时的同学林嫣和一个英俊的欧美男生。许一珂感叹着林嫣艳福不浅,订好了回温哥华的机票。
在婚宴上遇到陈易帆,是许一珂意料之中的。她没有料到的是,陈易帆和自己一样,也还是孤家寡人。
席间,林嫣开玩笑地说:“要不你俩凑合凑合回炉重造得了。”陈易帆嬉皮笑脸地打哈哈,眼睛却一刻未从许一珂身上移开。
宴会结束,许一珂回到酒店房间,正准备洗漱休息,却听见一阵急促混乱的敲门声。
“Who’s there?”她警惕地问。
“开门,许一珂,是我。”门外是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。
许一珂打开门,陈易帆几乎是栽倒在她怀里。他紧紧地拥着她,不论许一珂怎么挣扎都不撒手。“你知道吗,一珂,这些年我最想你。”许一珂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鼻子竟不争气地酸了。她听见陈易帆伏在她肩膀呜咽的声音。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,在强烈的酒气下,她还是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。回忆开始翻涌,泪水灼烧着她的眼眶——这是她青春里毫无保留爱过的人。
也许,三年后的许一珂和陈易帆都成熟了,可以去弥补年少轻狂时负过的爱人。也许,在永远孤独的他乡,把旧时光的美好放进心头捂一捂,两个人就可以重新依偎取暖。也许… …
“然后呢?你们和好了吗?”男人托着腮,急切地问。
许一珂看着窗外逐渐笼罩过来的云霞,太阳快要落山了。
“别急,故事就要结束了。”
那晚过后,许一珂决定,用跟上司请下的三天假期,去完成一场与旧爱有关的试验。
那些日子,陈易帆开着车带许一珂去遍了那年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。清晨的渔人码头,正午的斯坦利公园,黄昏的卡普兰诺吊桥, 夜里的格兰维尔岛。有些往日的感觉真真切切地重现在心头。
最后一天傍晚,沿着English Bay遛弯的时候,许一珂吃掉了香草冰激凌最后的脆桶尖尖。 天空是妩媚的杏红色,远处,一间一间的小店铺开始亮起斑斓迷离的灯光,大片的绿树在沙滩上投下斑驳的阴影,紫色的贝壳零零碎碎地镶嵌在绵延的海岸,在海浪拂过的瞬间发出轻轻的叹息。
“你后来为什么没和Summer在一起。”许一珂的提问打破了浪漫静好的氛围。她看着陈易帆露出惊讶又难堪的神色,接着说:“有一次我看了你的手机。你在微信里跟那个叫Summer的女孩说,你要请她吃饭。还记得吗?我以为,我离开后你们俩会在一起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?她是我学姐,我要请她吃饭只是巴结她。”陈易帆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知是愠怒还是心虚的颤抖。“我还要问你呢,你在卡尔加里跟多少男人鬼混过?为什么你前男友在卡尔加里,你就偏偏去了那里?成心给我难看?许一珂,如果当初你去的不是卡尔加里,任何一个城市,只要不是卡尔加里,我陈易帆都会去找你… …”
你看,就像白雪融化后露出混乱肮脏的泥泞,海水退潮后留下狰狞纠缠的海藻。距离和岁月给旧日回忆笼罩上一层云雾,让那些场景看上去朦胧又柔美。当这层粉饰太平的云雾褪去,伤害和怀疑的一面就开始浮现。而这些也正是,你们当初离开彼此的原因。
许一珂搭乘第二天一早的班机返回卡尔加里。
从此,温哥华再也不是她的眷念。
“真是个悲伤的故事。”男人听得入了迷,眼前的那杯咖啡居然从头到尾没有动过。“不过,你当年去卡尔加里真的是为了找你前男友吗?”
许一珂笑笑,没有回答,“这位先生,故事已经讲完了,我得走了。”
推开书店的门,扑面而来的是逐渐弥漫的浓重暮色,街头的夜市喧嚣至极,空气里泛滥着热带水果的香味。
她没有告诉男人的是,其实林嫣告诉过她,三年前,她走的第一个月,陈易帆曾从林嫣那里要去了她在卡尔加里的地址。她也确实曾在某天夜里醒来,拉开百叶窗,看到楼下站着那个她朝思暮念的男孩。可当她披上外套冲出去时,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梦。可是此刻,在西贡迷人的夜色下,在夏夜微凉的风里,她忽然确切地回想起了那个夜晚。那一切真实地发生过,不是幻觉,也不是梦境。
那是许一珂和陈易帆都从未开口提及的,他们爱过的证据。
花裙子少女:朝九晚五的在读研究生,一边玩乐,一边奋斗。还在用力地成长着,冲撞着,尝试找到最好的自己。不变的是一颗充满粉红色泡泡的少女心,为未知的美好跳动不已。永远好奇,永远惊喜,不带任何成见探索这个世界的妙趣,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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